【茂灵】灵幻先生和他的猫(中)


五、

新年,细密的雪落在大片灰暗的房群中,影山茂夫从窗外望去,雪下得又紧又密,临街的红色贩卖机带上了白色小帽,在一片苍茫中显得十分的明显,像是奶油蛋糕上点缀的小樱桃。

 

过年这一概念在影山茂夫的记忆里,一直是书面上的存在,从未在现实里现身。他并没有赋予这一天重新开始的意义,毕竟一年中的每一天对影山茂夫而言都非常普通,家家户户的热闹飘不到他的大房子里,烟花被高层楼盖住三分之二,只余一个炸开后往下坠的影子落在他眼底,声音也被隔音玻璃阻挡,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趴趴的,没有力气。

 

那时候的影山茂夫也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因为长时间的失眠,他身上戾气极重,没完没了的雪从黑黢黢的天上落下来,而他的眼睛比落雪的天空更暗,孤独凝结成玻璃罩子般将影山茂夫罩了起来,没有人能将那层外壳打碎。

 

他以为,他要这样一辈子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影山茂夫”了。

 

 “对,我今年不回去了,不是不把你们放眼里了,我说了,我养了一只猫,一只猫!我回去之后猫怎么办。”屋内的灵幻新隆举着电话,正费力地跟父母解释着今年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新年的意义终于撕开了书本的桎梏走进了现实,喧嚣在身边萦绕,硫磺味儿的白昼飘进梦里,再从梦里具现出来。

 

年,渐渐有了生气。

 

“mob,看什么呢这么入神?”灵幻新隆挂了电话,刚跻拉着拖鞋走到窗前,就发出来一声惊呼:“呦,又下雪啦,真好啊,今年的第一场雪。”

 

灵幻新隆看得很高兴,清隽的脸庞上挂着温润的微笑,眼睛微微眯起,挤出眼角的丝丝细纹,他的目光在窗外的皑皑白雪上停留,蓦地感到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看不清,灵幻新隆的笑容僵住了,该不会他刚进入四十岁的倒计时,就得上了老花眼吧,有机会得去医院看看。

 

他很快把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因为他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有点晚了,但是新年快乐mob!”灵幻新隆一面说着,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枚铃铛,铃铛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而灵幻的声音紧随其后:“送给小猫的新年礼物。”

 

他说得郑重其事,而影山茂夫完全呆住了。

 

礼物,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是新年礼物,是带着祝福的新年礼物,是被给予快乐的象征,是影山茂夫的礼物……

 

影山茂夫混乱的大脑像是宕机了,只会机械重复着“礼物”两个字,他迫不及待地跳下窗台,凑到灵幻手上去看、去闻、去触碰,好奇得不得了。

 

那是一枚做工十分精美的金色铃铛,上面雕刻着灵幻新隆和mob的名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铃铛坠在红丝绒质地的丝带上,丝带尾部晃晃悠悠着一只小鱼样式的银扣。灵幻新隆将铃铛戴在影山茂夫的脖子上,见他眼睛亮闪闪的,忍不住笑道:“这点小礼物就把你收买啦,你这只小猫真的奇怪。”

 

不知为何,灵幻新隆总觉得,mob是有自己的想法的,甚至聪明得不太像一只小猫,倒像是人类似的,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无论mob是什么样的,都是他的小猫,他要和他的小猫一起——

 

“来年,也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他许了这样的愿望。

 

影山茂夫盯着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疑问被沉甸甸的快乐带走。灵幻总是把“活着”一词挂嘴上,似乎这对他至关重要,不过转念一想,他也总是把“安全”当座右铭。灵幻新隆是一个热爱自己生命,重视自我存在的人,这和影山茂夫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影山茂夫尊重他的选择,响应了这个愿望。

 

“一起平静地活下去吧。”

 

 

 

年后,灵幻新隆开始嗜睡。

 

冬天本身就让人觉得疲倦,更别提今年的冬天还冷得过分,灵幻新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十分钟,也没把灵幻新隆的眼皮掀起来,脑子发号施令到身体各个地方要求起床,然而身体就像罢工了一样一动不动。

 

太残忍了,在冬日的早上,把手伸出被窝去关冻了一夜的闹钟这件事对四十岁的灵幻新隆而言,太残忍了。

 

说起来,四十岁跟个坎儿似的,过了这个坎儿,身上的各种零件都都在步入老化的阶段,所以要多注意身体。以前的灵幻新隆对这些过来人的鸡汤不屑一顾,坚信自己只要多锻炼,绝不会到了四十岁就一身臭毛病,结果当他废了极大的力气从床上坐起来,带着对老板的埋怨和对假期易逝的感伤伸了个懒腰时,同样的动作,他的腰却好像受不了这样拉伸的力度,直接发出了清脆的抗议。

 

上班第一天,灵幻新隆把腰闪了。

 

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疼痛中,灵幻新隆猛然意识到,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做到多锻炼,哈哈。他扶着腰站了起来,穿衣服时看到mob裹着小毯子窝在窝里睡得正香,可把他羡慕坏了,他故意走到旁边用脚顶了顶mob的背,小猫立刻不耐烦地翻身,用毯子把脸裹住了,灵幻新隆失笑,蹲下来给他把毯子扒拉开,等再站起来的时候视线又开始模糊,他一边揉眼睛一边自言自语:“不行,我这眼睛不像是老花眼的症状,我得去医院看看了。”

 

影山茂夫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睡得迷迷瞪瞪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原来人过了四十会有老花眼啊,还好他二十岁就死了。影山茂夫脑子昏昏沉沉地想。

 

“呦mob醒了吗?”灵幻新隆摸了摸困顿猫猫头,仔细安排道“我今天可能会很忙,我把一天的饭给你准备好,你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觉,不用非等我回来,听到了吗?”

 

影山茂夫抖了抖耳朵,感觉灵幻新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他想要点头,却始终没有力气,于是他又睡了过去,

 

他的过去快要把他追上了,从他目睹过年时的那场雪开始,在他脑海里深埋的记忆就蠢蠢欲动,计划着睁眼,仿佛在响应谁的号召,指引他去投奔,因此影山茂夫又回到了还是人类的时候,经常做的那个梦里。

 

梦里的世界是一座花园,人是品种不一的种子,在生长时接受同一批雨水的灌溉、阳光的照射、以及肥料的催促,不过依然存在早熟和晚熟,甚至虚假和真实。

 

他在梦的花园里游荡,好像在寻找着什么,那些他路过的植物,从嫩芽到荆棘,再到一大片迷宫似的塑料花丛,所有正在生长中的植物都在阻拦他向前走,它们的叶子附着在影山茂夫身上,向他索取着营养,还窃窃私语着什么。

 

影山茂夫置若罔闻,步伐坚定地走向梦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他走到花园的偏角,在漆黑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朵花,是在过往的梦境里从未出现过的,真正的花。

 

花儿在风中轻轻抖动着,在碎石头的夹缝里艰难伸展着,在褪色又虚假的花园里,唯有它是真实存在的。

 

它在贫瘠的土地和没有光的角落里绽放,原本金色的花朵神色黯淡,枝桠萧条,根茎脆弱,在看不到头的压抑日子里,它开得十分的悲壮。

 

影山茂夫想要触碰它,给予它那些假花都想要得到的营养,然而还没有碰到,花儿就开始枯萎,他瞪大了眼睛,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在梦中不断调动着自己的超能力,恨不得把所有生机都注入到花的身体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花儿还是垂下了头,并且慢慢地褪色,直到在影山茂夫面前变成了一座雕像。

 

“不要!”影山茂夫大喊了一声,控制不住的超能力像肥皂泡一样充斥了整个梦境,接着随着一声巨响,那些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在它们的挤压下,世界的壳子松动,花园坍塌,影山茂夫睁开眼睛,窗外厚厚的雪正把树枝压得咯吱作响。

 

他坐起身,感到头晕脑胀,似乎还没有从梦中清醒,影山茂夫环顾了四周,看到那些熟悉的家具,他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视线扫过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睡了整整一天,灵幻新隆却还没有回来。

 

影山茂夫跳到窗台上,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雪。他惴惴不安,正准备拨开窗户上的保险栓出去寻找灵幻新隆时,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灵幻新隆回来了。

 

头顶的灯光一下被点亮,屋外的冷风吹到室内,影山茂夫跑去迎接他,却看到灵幻新隆愣愣地在门外站着,他黑色的大衣融入背后无垠的夜色中,褐色的围巾被风雪打湿,雪天的月光昏暗,却亘古不衰地洒在他发上,灵幻新隆一双眼睛濛濛地朝影山茂夫看过来,孤峭又寂然。

 

他迷茫又失落的目光看得影山茂夫心里一紧,今天的灵幻新隆好像不同以往,他比之前都要累,悲伤的气息也更浓厚,他走进屋内,关上了门,把大衣和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从灰西装上摘了工牌,之后坐在了沙发上,似乎觉得不是很舒服,又顺手把领带抽出来扔到了茶几上,影山茂夫靠近他,在他身上闻到了一丝酒味儿。

 

“他喝酒了?”影山茂夫在心里惊讶。灵幻新隆的酒量极差,没加什么酒精的饮料都能让他酩酊大醉,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烦意乱到,加班加到深夜也要去喝一杯来麻痹自己呢?

 

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灵幻新隆自言自语,因为影山茂夫并不能接受自己口吐猫语,但眼下的情景,他实在是太担心了,所以一直围在灵幻新隆身边孜孜不倦地叫着,尾巴烦躁地甩来甩去,他此时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说出人类能够听懂的语言,而不是发出让他都觉得吵闹的猫叫声。

 

“呦,mob。”灵幻新隆醉得厉害,声音低沉沙哑,视线飘了半天才聚焦在面前的黑猫身上,他拍了拍腿,示意mob跳到他的腿上。

 

影山茂夫照做。

 

灵幻新隆抚摸着影山茂夫的背部,猫的体温暖热了他冰冷的双手,他逐渐找回几分清醒的意识,但身体仍处在酒精的控制下,他看着眼前重影的影山茂夫,晕晕乎乎地抱怨道:“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啊,喂你吃的东西都去哪里了。”

 

“不过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马上就是一只可以独当一面的小猫了。”或许是想汲取更多的温暖,他把影山茂夫抱了起来,猫的脑袋正好顶着他的下巴,挠得那一片痒痒的,他不禁笑出声,又抱得紧了些,生怕怀中的温暖是个梦似的。脑海中陆陆续续闪过许多他们相处的画面,灵幻新隆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第一眼看你,就被吓着了,那时候的你瘦得好吓人啊,还躺在血泊里,把我吓了一跳,我用苹果把那些野猫砸跑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用一个苹果换来的聪明小猫,你觉得值不值?我觉得挺值的。”

 

“因为mob真的是一只非常坚强的小猫,还和主人约好要一起好好活下去,一起活下去,活下去……”最后一句话,灵幻新隆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眉眼间全是隐忍的痛楚。

 

接着,灵幻新隆像是想到了什么,语速很慢,声音很轻地宣布道:“对了,mob,我辞职了,以后可以多陪陪你。”忽略他痛苦的表情,他的口吻,好像不过是吃完饭后去散个步。 

 

“嗯,辞职是因为我生病了,要去看病。不过你也不必为我担心,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医疗水平也稳步上升,不就是看个病嘛,肯定很快就好了,你说是吧?唉,肯定是的!”灵幻新隆自问自答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干涸的如烧过枯草般的眼窝里,突然涌出了两行清泪,砸在影山茂夫的皮毛上。影山茂夫挣扎着想要从他怀抱里出来,想看一看灵幻新隆的脸,却被对方误以为他受到了惊吓,以至于灵幻新隆先紧张地坐起来,把他安抚了一番:“好了好了,对不起,吓到你了,不害怕不害怕。”他轻轻地拂过影山茂夫黑色的皮毛,那几滴泪就像没入了黑夜的土地,了无踪迹。

 

可影山茂夫知道,身后那个人一直在流泪,衰败的泉眼里涌出来的泉水不会突然间荒芜,那些纯净的水漫过心上每一片名为苦难的焦土,在熬干力气的同时,氤氲出苍茫的雾气,在那些看不清摸不着的情愫里,他的抽泣在洁白的天花板上盘旋,在墙壁之间流转,最后被呼吸声掩埋。

 

一时间,影山茂夫的心口就像被海水淹没般涨得发疼,让他浑身轻颤,喘不过气。

 

我能为这个人做些什么呢?从梦境中衍生出的无力感将他包围,影山茂夫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他能做什么呢?他能让莫名其妙出现在灵幻新隆身上的疾病远离他吗?能在灵幻新隆辞职后给这个家庭赚钱吗?能在灵幻新隆深夜归来时为他做一顿饭吗?能在灵幻新隆流泪的时候,转身替他擦一擦眼泪吗?

 

他不能。

 

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影山茂夫了,他只是一只猫。他以前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也太自以为是了,满心地想要成为普通人,却根本没有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思考过。

 

他以前总觉得,普通人的生活一定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但那是因为他只看到了一种生活,他看到了来自超能力者的烦恼和痛苦,就理所应当的认为,普通人的生活是在自己的对立面的,殊不知生活的样貌取决于个人的选择,和有没有超能力无关。

 

他们目前所经历的那些平凡的幸福是灵幻新隆倾尽一切去创造的,而灵幻新隆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痛苦,他也会流泪,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远比超能力者多,为什么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被他忽视了。

 

家庭、工作、社会三方面施予的压力挤压着每个人的世界,一切言谈举止都必须按照社会的预设来,所有的思绪和梦想都被困在过去不见天日,他们成为不了自己,因此变得极易被恶灵抢走身体。影山茂夫处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却没有感知到他们的痛苦,他刻意地不去体会任何人类的感情,似乎这样就不会受到伤害,时间长了,在面对佛教所言的人生七苦时,他也能做到心无波澜,偶尔会有一瞬的动摇,但那种感情仿佛神灵朝人间投下的一瞥目光,短暂到虚无。

 

而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了。

 

灵幻新隆同他过去遇到的那些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大人一样,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藏得很好,面对压力总是在忍耐,总是在勉强,像站在一堆积木上,摇摇晃晃地去触摸生存的天花板,终于有一天,他们脚下的某块积木开始松动。

 

而灵幻新隆脚下松动的这块积木,名为疾病。

 

他病了,能让他狠下心辞职的病,肯定不是他嘴里很快就会好的病。

 

影山茂夫始终想不明白一个以爱与仁慈去面对世界尖锐的人是被什么逼到了如此地步,任何事物都能成为他暂时的依靠,以前靠香烟和酒精,如今靠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的怀抱。

 

那在他还没有出现的时候,灵幻新隆是如何消化这些痛苦的呢?如果他还拥有超能力,是不是就能给灵幻新隆想要的一切呢?如果什么都做不到,至少也能进行交谈吧,而不是张开嘴巴,却只能无助地叫唤。

 

影山茂夫多么想接住摇摇欲坠的他。

可他却只能陪灵幻新隆坐着。

 

这样的躯体什么都做不到,还没有来得及掌握猫的生存技能就被捡走,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在人类伸出手逗弄他时,把小小的尖利的指甲藏进肉垫里,因为没有学会,所以每一次试图触摸灵幻新隆,都会把他划伤,可灵幻新隆仍会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伸出手。

 

“这样不好。”影山茂夫想。“如果可以,我想有一双能拥抱这个人的手,想要能陪他走下去的双腿,想要能诉说爱意、袒露珍惜、表达安慰的口……”他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倘若,他又想。

 

“倘若上帝怪罪我太过贪婪,那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像这样窝在他腿上就好,这样就好。”

 

他就这样陪着灵幻新隆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他们都知道,等阳光照过窗户,再从这个地方站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来临,悲伤是不可以过夜的。

 

六、

第二天,灵幻新隆早早地醒了。

 

冬日夜长,五点钟的月牙和星星还挂在天上,透过窗帘发出幽幽的银光,在宛如夜晚的黎明,灵幻新隆感受着天地间的阒寂,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猫身上,黑猫卧在他的腿上,像一个火球似的顺着他的腿烧到他的心脏,它是依附他而活的。想到这个,灵幻新隆呼吸一滞,颤抖地用自己的手指点了点睡梦中小猫湿润的鼻子。

 

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灵幻新隆想,mob需要他。

 

昨天的一切像没有发生过,灵幻新隆甚至比上班时更积极,再不懂赖床为何物。夜色逐渐淡褪,晨曦浮涌,太阳慢慢从地平线探头,昨夜的积雪开始无声地融化,当第一缕阳光透过重重阻碍降临到灵幻新隆身上,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灵幻新隆赤脚走到窗户前,拉开了窗帘,窗帘尾部的小穗子相继碰撞在一起,忽而又散开,露出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阳光亲吻着窗台,亲吻着室内的一切。

 

影山茂夫在他站起来时被他的动作弄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灵幻新隆的背影,消瘦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极为耀眼,也极为脆弱。

 

灵幻新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那双眼睛里的哀伤像跟着窗外的雪一起融化了,再不见踪迹,里面流转的只有如同这日光般的,温柔又明亮的希望,他的眼神在影山茂夫身前的地板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移到影山茂夫身上。

 

“早上好啊,mob。”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影山茂夫不敢确定,只是隐隐地感受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灵幻新隆,似乎隐瞒了什么。如果是平常的早晨,他会更吵闹一些,走路时故意跺脚的声音很吵,洗碗刷碗时的歌声很吵,突然开启吸尘器吓他的笑声也很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且谨慎地笑着,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疾病带给人的改变,远比他想象中要多。

 

因为不清楚灵幻新隆究竟得了什么病,影山茂夫决定要看紧他身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避免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一天二十四小时,他盯着灵幻新隆的时间得有十六个小时,剩下八个小时是灵幻睡觉的时间,当然,视情况而定,晚上睡觉,影山茂夫也是不敢懈怠的。

 

灵幻新隆也发现了这点,无论他做什么事情:做饭、打扫、洗衣服、回邮件甚至是上厕所,影山茂夫都在某个角落悠悠地盯着他,他一开始觉得算了,他喜欢盯着就让他盯着吧,反正也不会掉块肉,直到某天晚上他因做噩梦惊醒,对上床头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差点把他吓掉床,他才捂着受惊的心脏跟影山茂夫商量道:“mob,晚上就别看了吧,我感觉我没病都要被你吓出病了。”

 

“唉,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猫也要睡觉的啊。”灵幻新隆语重心长。

 

影山茂夫烦躁地甩了甩尾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霎也不霎,仍死死地盯着他,像食肉动物在夜里盯着猎物似的,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固执的小猫。灵幻新隆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不过睡之前他特意翻了个身,生怕再被吓着。

 

后来他去咨询了宠物医院的医生,对方说这是猫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所陷入的焦虑行为,问他最近情绪是不是不太好,灵幻新隆不敢多言,稀里糊涂地糊弄了过去。从那以后他的行为举止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但他的那些谨慎和稳重,落在影山茂夫眼中,就是灵幻身上的变化越来越多,影山茂夫因此越发焦虑起来,他得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在灵幻新隆面前表现得失魂落魄。

 

他身上的变化是极其明显的,至少在影山茂夫看来是这样的。

 

以前的灵幻新隆经常外出,他喜欢当天买当天要用的食材,嘴瘾上来了会背着他出门偷吃东西,有时还会为了维系同事之间的关系去参加聚会,而辞了工作之后,他像是单方面和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他减少了出门的频率,也不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只有家里东西吃完了,他才会叹着气出门去买,并且一买就是买一大堆食材和生活用品储备着。

 

除此之外,灵幻新隆还陆陆续续买了一批自动化猫产品回来,按照他的逻辑,到时候他出门看病,一整天不在家,谁给小猫做饭、倒水?人有时候还是要依赖一下机器。他总是有很多自己的理由,不过真正开始使用自动喂食器的时候,他又觉得愧疚。

 

之前灵幻新隆都是在市内的医院做检查,当天去当天回来,所以压根没想到这些机器真有用上的一天,或者说,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今天他准备去别的城市看病,也已经跟医生约好了时间,不过路途遥远,当天晚上可能没办法赶回来,赶不回来的话,mob吃什么呢?它又不爱吃猫粮,但吃猫粮总比饿肚子强吧?他纠结着这些,直到出门的时间快过了,他才斟酌好措辞。

 

“不好意思啊mob,我最近一段时间都没办法给你做猫饭了,我也知道你不喜欢吃猫粮,但是……”

 

影山茂夫并没有等他说完就大口地吃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灵幻新隆做什么,只能努力扮演一只不给灵幻新隆增添任何烦恼的好猫,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让他难过,不喜欢吃的猫粮要大口吃下去,只有这样,灵幻新隆才可以放心地出门看病。

 

“……谢谢啦,通人性的小猫。”灵幻新隆明白他的用意,不舍地摸了摸影山茂夫的脑袋,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补充了句:“我会尽快赶回来。”

 

人类触摸他脑袋的温度只在头上呆了几秒钟,而猫粮在舌头上滑过的粗糙口感却能存在几分钟。干巴巴的猫粮嚼碎后有一些从嘴角漏出来,有一些落在毛发上,更多的像沙子一样慢慢滑进食道,即使吞咽多次也觉得堵嗓子,胃里泛起胀气,鼻尖弥漫着对人类而言过于腥咸的加工料味,影山茂夫不知道怎么这个时候他还拥有人类的味觉,他苦中作乐地想:这可比灵幻新隆第一次做的猫饭难吃多了。

 

不过他还是吃了个精光,然后蹲在自动投食器旁边等着出门的灵幻新隆给他投食。猫粮从那小小的出口掉落到碗里时,他的担心和思念也好像有了出口,叮叮叮地一起往下落,只要自动投食器亮起了灯,呆在家里的他就知道,灵幻新隆也在医院记挂着他,所以他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没有灵幻新隆的白天。

 

自动投食器的使用是命运拐弯时所发出的信号,在信号灯陡然亮起又熄灭以后,灵幻新隆的外出只为了两件事:囤积生活用品和看病。

 

每次,他看病归来,都会跟影山茂夫说:“今天很顺利,我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影山茂夫想,灵幻新隆一定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是多么的勉强,明明微蹙的眉间藏着无限的愁苦,却硬是从愁苦中挤出一抹摇摇欲倒的笑来,连骗人这件事,都无法做到跟以前忽悠客户一样的表情管理,他的身体状况和他口中的“好”真是毫无关联。

 

灵幻新隆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可信似的转移了话题:“啊对了,mob这几天吃猫粮一定吃腻了吧,我去给你做你喜欢吃的猫饭。”他低着头匆匆进了厨房,试图摆脱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那股失望。

 

影山茂夫对他的反应充满了疑惑,但是太久没有跟灵幻新隆在一起吃饭了,那种想黏着他的心思像一大团棉花糖般直往脑子里钻,软绵绵的体积强硬地占据了脑海,并一脚把他的疑虑踢了出去。所以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灵幻新隆进了厨房,想看灵幻新隆给他做猫饭。

 

结果他刚走进厨房,就看到灵幻新隆正往平时放盐的盒子里倒糖,影山茂夫手忙脚乱地爬到橱柜上想要阻止他,却被灵幻新隆以“哎呀mob等一下才吃饭,急什么!”的理由驱逐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幻又从柜子里拿了一瓶醋放到了平时放酱油的位置。

 

影山茂夫冒着被驱逐第二次的风险又跳上了厨台,这才发现灵幻新隆不仅把调料的位置都放错了,还买错了他经常吃的罐头,他对比了一下,这个罐头和之前吃的确实很像,唯一的区别是下面贴着的口味标签不同,但灵幻新隆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拿出勺子舀了一部分罐头放到小盘子里,就开始忙着弄鸡胸肉和鸡肝的摆盘了。

 

待猫饭出锅后,灵幻新隆又顺手拿出为了给猫化毛在网上买的洋车前子壳粉撒了一些在上面,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灵幻新隆摘下围裙,欢喜地撸了两把影山茂夫的下巴,亲昵地招呼他道:“mob你先吃,我有点累了,准备洗个澡就睡觉了哦~”

 

他没觉得哪里不对,可影山茂夫分明看到他从橱柜里拿出的是跟洋车前子壳粉差不多颜色的大蒜粉。棉花糖的脑子化得差不多了,尖锐的疑问又冒出了头,他不该这样的,按理来说,灵幻新隆是不会看错的,除非……影山茂夫心底涌上来一种无形的恐惧。

 

不可能。他反驳着自己的潜意识,一定是巧合。

 

为了证明灵幻新隆没错,是自己看错了,影山茂夫甚至吃起了猫饭,心里荒凉凉祈祷一定要是正常的味道,然而吃了几口后,他便被刺激性的蒜粉激得开始胃痛。

 

灵幻新隆不会不知道猫不能吃大蒜这件事……一时间,影山茂夫说不清是胃比较疼,还是心比较疼,他颤抖着趴在地上,逃避似的不愿意起来。

 

忽然,影山茂夫听到一声更急促的跌落声,像是有人用锤子在蒙着布的墙壁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却重得人心里一沉。

 

是从浴室里传出来的,灵幻新隆刚刚在浴室里洗澡。

 

影山茂夫几乎称得上六神无主地跑了过去,却在进门之前停住了脚步。

 

门大开着,灵幻新隆坐在地上,面前空无一物,他是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情况下摔倒的。或许是因为事发突然,他的眼神还停在刚才那一瞬的惊慌失措,浴室里的水雾还未散去,它们一点一点地靠近,包围了他,仿佛将他整个人拉入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梦境。

 

过了一会儿,灵幻新隆像是在确认什么,微微发抖的手在脸上缓缓地抚了几下,借由他对自己面部轮廓的熟悉程度,他摸到了自己的眼睛,完好无损,也没有痛觉,灵幻新隆这才带着笑,松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到坐在门口的影山茂夫。只有当影山茂夫故意把自己的玩具球从门口踢到垃圾桶那边时,灵幻新隆才有了反应,他慢慢转回身,冲着垃圾桶旁边的黑色垃圾袋说道:“mob不用担心,我只是摔了一跤,已经没事了。”

 

灵幻新隆在一阵黑暗里艰难地站了起来,依靠着墙壁上凸起的瓷砖走出了浴室,每走一步,小腿肚都抖一下,每一步都走得极不确定,他实在不想再摔一跤了。在走出浴室门前,他没有焦点的目光移向了影山茂夫,但视点却似穿过他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那个垃圾桶。

灵幻新隆径直地走了过去。

 

影山茂夫心中无形的恐惧就是在这一刻有了实体,并一经出现就攥住了他的脖子。

 

他看了看灵幻新隆迷茫无助的眼神,看了看他蹒跚行走的步伐,看了看他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相融又分离,一切苦楚的问题相继都有了答案。

 

灵幻新隆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不是他嘴里嚷嚷的四十岁就得的老花眼,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突然间看不见了一样。

 

这段时间,灵幻新隆的眼睛一直在间歇性的失明。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可以出门买东西,但又会买错很多东西,有时候可以坐在电视前看一天电视,有时候又直接摔倒在浴室里……他辞了工作,想必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失明的眼睛,是不能够再进行高强度工作的。

 

影山茂夫失魂落魄地对着灵幻新隆的方向叫了一声,腔调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委屈,他并不清楚这种让心脏空荡荡悬挂在心房的感情叫什么,只觉得过去努力伪装出来的坚韧正在坍塌,心口被牵引着往下沉,难以言喻的酸楚弥漫上来,所以他叫住了灵幻新隆,仿佛在告诉他:我明明在这里呀。

 

灵幻新隆听到声音后停住脚步,他这会儿能看清一点东西了,比如说这个逐渐在他眼前现出原形的垃圾袋……他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把黑色垃圾袋认成mob了,怪不得小猫方才叫得这么委屈。

 

他立刻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一把把影山茂夫抱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通灵幻新隆式地宽慰:“哎呀,这是谁家的委屈小猫,哦,原来是我家的哈哈哈,没有真的把垃圾袋当成你,逗你玩呢,mob不喜欢这种玩笑我们下次就不玩了。”

 

他这样微微笑着,屋子里昏暗的光晃到他眼睛里,多少复杂的感情在其中流转,可是却没有一丝痛苦泄露出来,不管他经历了什么,他在面对影山茂夫的时候,永远是纯粹且温柔的。

 

影山茂夫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仿佛闪烁着火光似的,势必要把这无爱的人间烧出两个黑黢黢的洞来,灵幻新隆才能再次将他拥入怀中,隔着灵魂去轻抚他以为早已消逝的伤痕,隔着猫的躯体去拥抱其中那位无可救药的青年,和青年心中藏着的渴望被救赎的十四岁少年。

 

他一动不动地呆在灵幻新隆的怀里,和平时的行为大相径庭,倒让灵幻新隆感到奇怪起来:“mob今天怎么这么乖?是被我摔倒的声音吓到了吗?”

 

灵幻新隆看着小碗里满满当当的猫饭,惆怅和苦涩搅成一团在心里翻涌着,没想到好不容易做了一次猫饭,也因为眼睛上的病症而失败了,这种打击远比在医院没查出病因要大得多。他抱紧了影山茂夫,一面可怜着他的小猫没吃上喜欢的猫饭,一面向自己向影山茂夫下着积极的心理暗示:“对不起啊,没让你吃上好吃的猫饭,这几天我的老花眼越来越严重了,都怪这几家医院太不靠谱了,不但骗了我的钱,开的药也没什么用,等过几天我再去别的医院看看,肯定能治好的。

 

影山茂夫知道他在说无味的假话,可是他却相信了。

除了相信灵幻新隆,他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抗争似的,灵幻新隆出门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两三天,有时三四天。影山茂夫猜测,他应该去了比之前更远的医院,因为他总是比上一次疲惫,仿佛耗费了所有力气,才得以穿过长长短短的街道,穿过毫不留情的风雪,穿过月色和路灯的挽留,最终回到家里,而从医院带回的花花绿绿的单子,是他的通行证,上面盖着不同医院的印章,却不知道能通往哪里。

 

他所有的检查单都放在他为了看病而新买的挎包里,每次回来,那个沾满消毒水味儿的劣质挎包都会鼓起来一些,仿佛一个靠吃时间和金钱生长的怪物,一点点地从瘪到鼓,直至把拉锁撑出一条缝来。

 

灵幻新隆的嘴上仍挂着之前常说的那句话——“今天很顺利,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也许假话说得久了,就会跟真的一样,灵幻新隆现在说这句话时,不仅不愁苦,甚至能带上坦然的笑容。当看病变成一项重复的事务,人必定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麻木,仅仅是习惯使然地去挂号、看病、做检查……像个输入好程序的机器人,不痛不痒地走着流程,然后将待办事项上的医院名称划去,表示又完成了一项,紧接着进入下一家医院,再重复这一系列步骤。

 

似乎这其中的结果已不再重要。

灵幻新隆也不太在乎结果了。

 

但影山茂夫在乎。

 

影山茂夫总想去看挎包里的检查单,可灵幻新隆总是在回家之前,就把挎包藏了起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检查的真实结果,因此他连家里的小猫咪都防备上了。

 

直到有一天,灵幻新隆跑完了他待办事项里的最后一家医院。

 

那天他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到家的时间是凌晨三点,身体的困顿与疲倦都到达了顶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家门,幽魂般地飘向了沙发,并在瘫坐在沙发上的瞬间昏死过去,挎包从他肩头滑下掉在地上,医院的单子散落一地。

 

影山茂夫走过去,视线在那些检查单上扫过,检查结果和晦涩难懂的专业词汇混在一起,让他读得很吃力,他划拉着那些检查身体各项部位的单子,对比着一家医院和另一家医院的结果,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的文字和图片,却也只能读懂“未见异常……无明显阴影……病因不明……”——这几行字让影山茂夫有一种世事无常、惶恐不安之感,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在随着这几行字而痛苦震荡,它们在空气中来来往往,嘲讽着影山茂夫这个门外汉,让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影山茂夫慢慢转回身,背对着身后的静寂和无垠的黑暗,注视着沙发上的灵幻新隆,那人脸色晦暗,眉头紧皱,一副茫然疲惫的样子,暗金色的头发仿若将他与世界完全隔开,他沉沉地睡着,呼吸细碎又沉重,影山茂夫的心脏紧紧地疼了一下:灵幻新隆是如何接受这些的呢?

 

所有不停地在医院排队做检查的疲乏,所有出门前屡屡设想却最终破灭的希望,所有反复出现,只是盖上不同印章的结果……

 

影山茂夫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怕自己再想下去,由不安中生出的悲愤和自卑会再次将他撕碎。他跳上沙发,拖拽着灵幻新隆的袖口,他急于要为睡梦中的人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无用的,因此他在他耳边不住地嚎叫:“不要在这里睡,你会感冒的。”一遍又一遍,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诡谲怪诞,只有影山茂夫知道这是自己在苦苦地哀求。

 

怎样都好,只要他能帮上灵幻新隆一点点忙,他就不是无用的存在。

 

影山茂夫从未发出过如此刺耳的叫声,他一直提醒自己曾经是个人类,所以不能发出太多猫的声音。他以前觉得这样做是因为放不下身为人类的自尊,然而现在想想,他其实是怕自己真的成为一个无用的存在,尤其是对灵幻新隆而言,无用的存在。

 

每当他看到灵幻新隆早早起床往医院里跑,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我是人的话,可以直接带他去医院,不用坐那么远的车,走那么远的路,他可以多睡一会儿,晚上也不会那么累,风雪不会沾上他的衣襟,因为我可以用超能力弹开,什么“病因不明”,肯定是医院检测失误,我可以带他去更好更远的医院,给他比现在更幸福的生活。

 

但世界上没有如果,他不再是那个“影山茂夫”了。

 

睡梦中的灵幻新隆对他的哀求毫无察觉,再刺耳的叫声也没有将他从梦的深处唤醒。影山茂夫心中已经消散大半的怨愤再次源源不断地生了出来,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像风一样跟他的怨愤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而每一缕怨愤的源头都指向了他自己:你实在是太没用了,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没用的孩子”,你是一·个·累·赘。

 

影山茂夫对自己绝望了,他好像又回到了自杀的前夕,无论如何都无法肯定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掉自己。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模模糊糊的梦呓,像一抹摇曳的烛火,燃烧吞噬着他身上蔓延起来的黑暗阴影。

 

“mob乖,多……陪陪我,你…我……”不知梦到什么的灵幻新隆喃喃着含混又破碎的句子,影山茂夫把脑袋凑到他嘴边,也没听清他后面说的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声音再次拯救了他,在他躺在血泊里只想死去的时候,在他因为恐惧水流而失控的时候,在每一个他以为看不到明天的夜里,都是这个声音贴在他的耳侧,轻声言语,温柔得像是黎明的呼唤。

 

这个人即使在睡梦中,都在拯救我。只要他还在叫我的名字,我就不是没有用的孩子。这样的认知让影山茂夫顿时从自我的厌恶中醒悟过来,他叼来自己的小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灵幻新隆的胸口上。

 

没有办法叫醒他,就去做一些能做到的事情。他要好好地陪着灵幻新隆,有许多“影山茂夫”做不到的事情,都需要mob来完成。

 

影山茂夫紧贴着灵幻新隆心脏的位置,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规律又沉稳的心跳声,缓缓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终于不再是影山茂夫了。

他是mob,一只只会在草坪上蹦蹦跳跳捉蝴蝶的黑猫,他追着蝴蝶跑了很远,直至天空的尽头。

 

天空的尽头是灵幻新隆的心。

 

他的心是一块七彩的琉璃,生活与社会的重压在琉璃外层浇筑了钢铁,磕磕碰碰间,琉璃碎掉了,碎成一地星河,透过钢铁的缝隙流了出来,他的悲伤和脆弱是河里的星星,影山茂夫想去捞,可它们总是从猫的爪子里溜走。

 

如果有一双手就好了,如果他有一双手,就可以好好地把他的一切捧在手心。

 

他在梦里这样祈祷。


七、

自从“待办事项”清空后,灵幻新隆便很少去医院了。取而代之的,他开始频繁打电话,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跟父母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买了意外保险,受益人填了你们两个,哎呀没被骗啦,只是帮帮后辈的忙,你们忘了吗?他小时候还来咱们家吃过饭,哎呀那小子啊,混得不是很好,见到我以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可惨啦,我不忍心年轻人的世界就这样被业务不达标否定嘛,我?我今年又是优秀员工,真的,骗你做什么,一会儿把我的证书发你们,你们的儿子可有出息了,年年都拿优秀员工。”说着,他打开电脑上的PS开始了一番固有的操作。

 

灵幻新隆的文件夹里放着一大堆有着优秀员工字样的证书图片,改了日期和证件照,他就还是父母心中的好儿子。

 

“放心吧,我这边真的一切都好。倒是你们呢,我记得谁上周被骗去买了一堆保健品?替我问问我爸,就说几千块的维生素C好吃吗?”灵幻新隆在书桌前一边P图一边滴水不漏地糊弄着父母的问候,又是皱眉又是笑,滔滔不绝的假话从他嘴里流出来,真话在其中掺和着,像陷阱,也像宝藏。

 

影山茂夫明白,灵幻新隆是故意用不正经的语气来打消父母的疑虑,还顺带着处理一些今后他或许没机会处理的事情。因为了解灵幻新隆,所以影山茂夫很早就知道了好人也是会说谎的,他们的谎言是一根针,扎破了心理的防线,心中沉甸甸的爱才得以找到出口。

 

“啊对了,公司很重用我,派我去国外长期出差,去忙分公司的事情,不是上次那块穷乡僻壤,我这次去的可是世界级别的大都市,就是…嗯…就是说……”他迟疑了一瞬,磕巴了半天才把那句话从舌尖上推出来:“我未来几年可能都没多少时间回家了,哎呀,你们的儿子在外面有出息应该开心才是,是是是我不肖子孙,那不是还有我姐吗?我不是不回家了,我说的是我很少有机会,我以为这些年你们也习惯我这样了。”

 

接着,那边的父母不知道问了什么,灵幻新隆的表情突然间严肃了起来,他捂着嘴站起来,目光警惕地看着影山茂夫,并在影山茂夫靠近他之前,就起身去了外面,似乎父母蓦然提到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题。

 

他这样的防备让影山茂夫很伤心也很无奈,只能乖乖地站在离灵幻新隆很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听他的声音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从那边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mob……我养的猫,家人……最近我都在……”

 

灵幻新隆是个狡黠的聪明人,假话高谈阔论,真话却总是压低嗓子说出来,那些话隔着门窗被削弱,传递到耳朵里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噪音,猫的耳朵再好使都听不出来在说什么,尤其挂电话前的最后三个字,他说得速度极快,像是被掐住脖子后挣扎许久,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声叹息,信息没有接收到,感情倒是就了位。

 

影山茂夫稀里糊涂地感受着他语气中复杂的情绪,稀里糊涂地过着接下来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的日子,稀里糊涂地看着灵幻新隆叹着气,接了电话淡淡聊两句又挂掉,始终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一天夜里,本来要盯着灵幻新隆睡觉的影山茂夫不小心先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轻微的说话声吵醒,醒来后发现灵幻新隆并不在床上。

 

灵幻新隆又在打电话了,不过这一通电话和这几天的电话都不太一样。影山茂夫心中冒出这样奇怪的预感。

 

他朝门口走去,猫的肉垫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寂静的夜里,只有灵幻新隆朦胧模糊的声音浸在其中,并随着距离的拉近,剥离一层又一层的含混。

 

当他与灵幻只有一门之隔,他听到灵幻的声音清晰地从门后传来。

 

——“我想,时间到了。”

混着清冷的夜风,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若有若无的烟味还是提醒了影山茂夫,这电话的内容定是让灵幻新隆心烦的,或许是因为‘时间到了’所以他不得不打上这样一通电话。

 

时间,谁的时间?疑问在影山茂夫脑海中一跃而过,只剩一个虚幻的影子,他还没来得及追寻,就听到灵幻接着说。

 

——“不用感到抱歉,你们也已经尽力了。”

再然后,他和电话那头的人同时陷入了一阵持久的沉默。

 

“哎呀,不浪费电话费了。”灵幻新隆吸了一口混着烟味儿的冷气,咳嗽了好几下,想要把声音调节到正常状态,但还是失败了,于是他即刻找了个轻松点的话题把自己的伤感一带而过:“对了,让你帮我找的人找到了吗?”

 

“好,我……明天把它送过去。”灵幻新隆停顿了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的嘴巴里渐渐漫出苦涩,腮帮酸痛,鼻子也痒痒的,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失落,强忍着涕泪的冲动补充道:“算了,具体哪天还是看情况吧,你也知道我最近不方便。”

 

“嗯,谢啦。”

 

电话终了。

世界只剩下一人一猫的呼吸声。

 

这通电话在影山茂夫心中留下了阴影,他在灵幻新隆回屋前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过程称得上落荒而逃,他今晚所有话语都像是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越是焦虑,越是六神无主,那些石头就越沉,沉得他抽不出一丝力气来反抗,沉得他的眼皮也跟着灵魂一起往下落,过去追赶上来,将他未来那扇门堵住。

 

影山茂夫在梦里回到了他自杀的那个晚上。

 

在世人看来,影山茂夫既神秘又独特,有着最原始的野性和能力,又很好地适应着复杂的人类社会,只是他的生存逻辑,和人类那一套对比起来,更像是单独捕猎的食肉动物。

 

生活上他很低调,独来独往,人际关系少得可怜。工作上,他毫无纰漏,无所顾虑,简单粗暴地拿钱办事。又因为能力过强,业界也几乎没人敢跟他竞争,同行们一辈子都在抢夺的金钱荣誉在他这里唾手可得,世人理解的成功,具像成一个人的模样,大抵就叫做“影山茂夫”。

 

人们依赖着、羡慕着影山茂夫,同时也嫉妒着他,惧怕着他。因为这样的人,是没有人类的感情的,只要是在世间生存的生物,影山茂夫都会平等地对待,人类和恶灵在他眼中,没有朋友或敌人的区别,因此,谁能猜到影山茂夫下一次的清除目标,是恶灵还是人类呢?

 

然而,被世人阴谋论的影山茂夫没有让他们议论太久。

因为影山茂夫决定了在二十岁生日这天,离开这个世界。

 

他第一次拉开了厨房的门,用自己极不娴熟的煎蛋技能给自己煎了两个糊了圈的煎蛋,焦黑的鸡蛋泡在红彤彤的泡面汤汁里,被筷子轻轻一搅,便七零八散了。接着,吃完饭的他捏着漏墨的走珠笔,穿着超市大减价淘来的滑稽睡衣,坐在桌子前,认真地思考着,撕了一张又一张的白纸,最后敲定了他给这个世界最后留下的文字——“自由平静的过一生已是奢望,至少让我自由平静的死去,我想在生命的尽头,做一个普通人。”黑色的字迹力透纸背,足以见证他的决心。

 

什么最好的年纪、最高的头衔、最厉害的能力,在影山茂夫自己看来,他什么都没有。世人可以随意的放弃自己,再被他人拯救,总有人无条件的支持他们,即使这当中有些人是非常愚蠢的存在,可他们最终的结局还是完美的。

 

而他呢?他连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无法自由选择,更别说被拯救,被坚定地支持,生无法控制,死也无法控制,那么影山茂夫的人生,究竟有什么自由可言?超能力到底是上天的的馈赠还是恶作剧的产物?

 

他对踽踽独行的一生感到厌倦,所以他铁了心要去死。

然后失败了。

 

说起来,他失败的原因是他自己阻止了自己的死亡,真是矛盾又荒谬的说辞,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无聊借口。

 

影山茂夫站在自己空无一物的房间里,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他死前的疑问:“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也是我的一部分吗?”

 

而这一次,躺在沙发上的“影山茂夫”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现在已经是一只猫的灵魂,神色倦怠而冷漠,如同当初的灵魂面对他时那样。

 

“影山茂夫”撑起身子,坐在沙发上,或许是睡得太久了,眼尾泛着淡淡的红色。曾有人不怕死地夸过“影山茂夫”的眼睛很漂亮,平时盯着人的时候像深不见底的黑海,只是被他注视着就仿若被世间的神明看穿,而在他认真除灵时,那双眼睛又像是天然的黑曜石,即使是完全无情的眼神,在超能力的波动下也显得流光溢彩,而现在,那双眼睛什么美丽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让人瞧了不寒而栗的决绝。

 

他睡着时显得人畜无害,醒来时却是一张生人勿近、不苟言笑的脸,他捡起地上洒落的白色药丸,轻轻地捏了捏这些让他死了又死得不够彻底的小东西,有些不解地看向影山茂夫,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他对自己仍充满着仇恨,因此语气并算不上友好。

 

“后悔自杀。”

 

“我为什么要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吃下那瓶药。”

 

“影山茂夫”的语气带上了冬雪般的寒冷,他嘴唇轻颤,眉宇间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有些死亡是没有意义的,就因为你看惯了生死,所以连这点都不明白了?”

 

“不,我的死亡是有意义的。”影山茂夫像被踩住痛脚般激烈地反驳道:“正是因为我死了,我才可以遇到灵幻新隆,等他病好了,我又可以和他快乐地生活下去。”

 

“而你,你只能死在这里,你不再是我了。”

 

“是吗?”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影山茂夫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吼叫:“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不觉得很荒谬吗?”

 

“影山茂夫”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这番话,乍然笑了起来,他是很少展露情绪的人,因此笑起来总是怪怪的,说不上多开心,反而带着一股子嘲弄和抹不开的悲伤,他看向影山茂夫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仿佛以猫的姿态活着的他才是一个更荒谬的笑话。

 

“那……祝你好运。”他留下一句狗屁不通的祝福消失在原地。

 

影山茂夫猛然惊醒,躺在他身边的灵幻新隆在他醒来时也醒了过来,正茫然地看着他。

 

真是一个该死的噩梦,还好醒过来了。影山茂夫在心里庆幸,他现在一切都好,灵幻新隆正好好地躺在他身边,他不是孤单一人,灵幻新隆……

 

灵幻新隆怎么瘦成这样了?

 

长久的自欺欺人封闭了影山茂夫的五感,因此揭开虚幻的面纱后,他像是第一次见到灵幻新隆般那样震惊。

 

被病痛折磨久了,灵幻新隆显得十分的憔悴,他眨眼的频率很低,呼吸的声音很轻,脸上毫无血色,简直让人怀疑是否还活着,可见到影山茂夫正瞧着他,他又下意识地勾出一个笑容来,那笑容酸楚至极,令人看了就感到心碎,好像被他注视的人,对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还是他的主人吗?影山茂夫忍不住和初见时的印象做对比,这还是他顾盼生辉、意气风发的主人吗?这个瘦得下巴到颈项连成一道脆弱弧线的人就是灵幻新隆吗?如果是的话,他纯粹的笑去哪里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笑得如此温柔又绝望?

 

但无论他是否承认,眼前的人无疑是灵幻新隆,气味不会骗人,声音也不会骗人,他眼中的光芒陨落,只闪动着一点微弱的光,他用仅剩的光芒圈住影山茂夫小小的身影,然后在一种窒息般的期待里开了口:“喂,mob,我今天开车带你去一个地方玩,好不好?”

 

悄然的笑如流水般从灵幻新隆眼睛里流出来,落在影山茂夫心中,却变成了坚硬的刺,直愣愣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他们像那天晚上变成刺刀的超能力一样,快要把他的心脏搅碎了。

 

像是预示到了什么,影山茂夫的大脑开始刺痛,它负责任地将两人相遇之后的寻常经历编排成册,并盖上了“绝版”的印章。

 

那些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丽啊,阳光是多么的温柔,夏日的晚风轻轻抚着他的发,他们在希望中迎接晨曦,阳光会透过窗台叫醒睡梦中的两人,接着厨房又会响起熟悉的碰撞声,食物的香气飘散在家中每一处,灵幻新隆会跟他说再见,然后去上班,他也会安静乖巧地蹲在家里等着灵幻新隆回来,等着门响时第一个去见他,接下来的每一天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冬天的太阳非常远,洒在他身上没有给他增添一丝温度,空气凌冽刺骨,银白的积雪在路边融化成一滩污浊的黑水,希望也在一张又一张“病因不明”的医院通知单上渐渐磨灭。

 

他明白灵幻新隆的意思了,原来那通电话里的明天,说的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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